被要求交出钥匙入户消杀怎么办？上海一位市民的教科书级操作

这个话题一直想写，但我一直在等待时机，想看看究竟这种体面只是零星的现象，还是上海人一以贯之的行为，直到昨天看到一个视频。

视频里，一位自称居委会社工的人敲开了一位淮海坊居民女士的大门，说要入户消杀，然后又叫来了几名防护服上写有警察字样的大白，一起做她工作。

整个对话大概六七分钟，这位居民话语之克制，逻辑之清晰，让我叹为观止。

说实话，我看的时候全程都在发抖，那个社工那个警察虽然没有太过出格的举动，但话里话外都让人很不自在。比如社工刚看到这位女士在录像，就火大，就叫来大白。比如大白一再提醒这位女士可以录视频，但不要发到网上，更别断章取义，否则要追究她的责任。比如另一位大白中间有点不耐烦了，说你不要无理取闹，人家讲的很清楚，你有什么困难提出来，没有困难就配合一下，就这么简单。你就是想把视频传到网上，我们这是在工作，不是来配合你拍视频的。

但是这位女士一直不卑不亢，她这样回答那个突然冒出来的大白：“你等一下，你为什么预设我的目的（把视频传到网上）？我问几个问题有问题吗？你为什么预设别人是恶的？我只是问清楚，对不对？”

最让我佩服的是她的一连串的追问：我阴性为啥要出去隔离？你是居委会的谁？叫什么名字？这种场所消杀包括什么地方？是公共区域，还是住户家里？公共区域的话昨天不是已经消杀过了吗？你说还有其他地方？其他地方包括什么，可以跟我讲清楚吗？我自己的院子也要消杀？我门锁起来你们怎么可以进我的院子呢？我不愿意给钥匙呢？会追究我什么责任吗？我们要被运到哪里去隔离？隔离场所指的是市一级的，区一级的，还是宾馆级的？如果要隔离的话，隔离几天，我得准备换洗用品……

淮海坊这个地方我以前住上海的时候经常去，是个商业综合体，周围有一堆小区，新的老的都有，就在虹桥路地铁站附近，算是市中心的中心，住那的人大部分都非富即贵，从视频里看这位女士住在一楼，不大看得出是老公房石库门还是别墅，但应该是独门独院，而且听口音应该是上海人。

其实不管最后大白们怎么回答，入户消杀的政策会不会因此改善或者取消，她凭借着她的冷静克制文明就已经赢了。她不一定赢在当下，而是赢得了人心，赢得了未来。

就像疫情最初爆出来的那个疾控系统的朱医生的录音，她的很多建议最后可能并没有被采纳，但是我为什么到现在还记得她的那些话呢还记得她的话传递出来的善意良知和勇气呢，就是因为我被她的话触动到了感动到了给了我很大的信心。我想今天我还能继续关心上海继续写跟上海有关的文章并且尽可能克制自己的情绪用一种更为体面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愤怒，不得不说跟她那段录音有很大关系。

之后还陆陆续续爆出很多录音视频和手写信，每一个摊开来分析，都是教科书级的对话，有市民打给居委会干部之间的，有市民和市民之间的，有志愿者和来准备硬隔离的大白的。我相信这些爆出来的只是冰山一角，在现实生活中，有无数上海人用他们最后的体面来维持着这座城市最后的体面，用他们最后的尊严来维持着这座城市最后的尊严。他们用体面应对失序，用文明应对野蛮，用讲理应对不讲理，用法律应对。。。

刚刚看到新闻，一个人民日报的记者接受上海电视台的采访，说要谨慎处理入户消杀的问题。亦有居民表示针对一些阴性住户的消杀暂停了。而其实这样的消杀在其他城市已经进行了很久了。有朋友说，这是上海人民在替全国人民普法，争权利。

可能有人会说，争了有用吗，还不是老样子，还不是每天都有各种大跌眼镜的事情发生。可是你不争，什么都没有，争了可能还能带来一点什么。

我知道不少人现在都很沮丧，那天有个上海的朋友说，我不知道我活着是为了什么。我能感同身受，我一个不在上海的每天都活得像个行尸走肉，何况还在上海的了。

但是每当看到类似开头提到的那位上海居民据理力争的视频，我又不禁燃起了一点希望。

我在想，她难道不沮丧不绝望吗？被关了那么久，一直是阴性还要被拉去隔离，隔离的时候家里还可能被用漂白水消杀，自己辛苦一辈子用血汗钱买下的房子和私人物品可能即将毁于一旦，她不害怕吗？面对那么多大白，她哪来的勇气跟他们理论的？她完全可以忍气吞声，或者歇斯底里冲他们咆哮怒吼，这些都可以理解，她怎么能做到那么冷静克制但又不卑不亢的？她知道她即便这么做了，结果也未见得是对她有利的吗？可能还会更加不利呢？毕竟她把视频传到了网上。

我没有答案。可能她平常也是个忍气吞声息事宁人的人吧，可当自己的家园都要被占领被毁灭的时候，那种保卫家园的本能给了她力量吧，又或者，那个朱医生的话，那个不知道怎么在网上买东西的爷爷在写给邻居的恳求信里的那句“最好能有一个番茄（已经好久没有吃过了）”，给了她一种无形的力量吧。

那天看到一个朋友发了一张图。

朋友是上海人，他写道：信念上要无比乐观，动作上要面对现实。用一句鸡汤的话来说，就是做最坏的打算，做最好的准备。

这两个月来，我发现我上海那些朋友的情绪发生了很大的波动，从最开始晒团购晒吃的转发鸳鸯锅图觉得马上就会解封，到后来转发各种求救信觉得不管有没有用先转了再说，再到后来麻木了对各种刷新底线的事情各种嬉笑怒骂，一直到今天开始做好长期吃苦的准备，尽管如此，但从始至终很少听到他们的哭诉和哀嚎。

原来愤怒也是可以很体面的，原来身在绝境也是可以很优雅很幽默的，原来即便面临被入户消杀的危险也是可以很克制很洒脱地说理的。

开头那个视频里，有个细节。那个大白警告那位女士：“这个视频你不要在网上乱传，不要断章取义，不要发一段，你一定要发完整，如果说违反了相关的虚构事实。。。”

然后卡住了，他好像想不起来具体的法律条文，挠了挠头，想了一秒说：“什么扰乱公共秩序。”这时候，这位女士哈哈哈哈地大笑了起来。不知道是被这个笑声吓住了，还是因为想不起哪个法律条文感到没面子，那个大白的口气听起来有点紧张，他顾不上这位女士的笑声，还在接着说：“你自己承担，就这么简单。”

我从这个笑声里听出了一丝不屑，以及一丝丝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