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城,大家都知道,值钱的,能用的,统统抢走;活着的,能动的,男女老少,小猫小狗统统杀掉。在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灭族灾难中,有幸运存活下来的人吗?
有。
明朝遗民王秀楚,就在扬州屠城中活了下来,并写有日记1篇,下笔生动、细致,细节描写详尽,竟具有电影一般的效果,读者如身临其境,堪称奇文!这篇罕见的日记让我们得以窥见明朝末年亡国灾难来临时,大众心态之麻木和社会状况之恶劣,实属难得!读来又实在悲痛!
以下为原文的大致译文,原意不变,语法上稍作改动,大家可细心阅读:
顺治2年(1645年)4月14日,白洋河失守,督镇史可法仓皇退到扬州,随即紧闭城门,打算死守扬州城。满洲军很快到来,4月24日,开始用大炮攻城。
我家住在城西,属一个姓杨的将领管辖。城门关闭后,他手下的兵卒散步在各处,各家都进驻了士兵,我家有2个,表面上看他们是来保护我们安全的,实际上,我每天给他们1000钱依然无法阻止他们践踏祸害。后来负担不起了,就和邻居们商量,请他们的杨将领吃顿饭。席间,我们不断讨好杨将领,他终于下令让士兵们都规矩点。不过,他表示很想找一名会弹琵琶的高档扬州名妓,以便军务闲暇之余休闲娱乐。
4月25日 满军入城
早上,城中传出告示。告示中声明,此次守城,一切由督镇史可法一人担当,不会连累百姓。大家看后都无比欣慰,一会儿又传来了巡逻的明军小胜敌军的消息,人们更加喜笑颜开,不禁互相庆贺起来。
不一会儿又听说敌军入城了。我着急地到外面打探消息,听人说,“并非敌军入城,是靖南侯黄得功的援兵到了”。(真实的情况是,清军假冒黄援军,骗史可法开城门才攻入扬州)。我宽了心。到了大街上,看见的却是尘土飞扬中光着脚披头散发的人们正在狂奔,场面混乱不堪。问他们,一个个心急气喘的说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忽然街上出现了几十人马,气势汹涌,人群纷纷躲避。我看见人马中众人护拥着的正是督镇史可法。我猜测敌军应该是入城了。后来得知,他们本想从东城突围,因为满军防卫严密,又打算从南关突围。
一会儿,迎面又走来一匹马,坐在马上的人正痛苦地哀嚎,拉缰绳的两个士兵看起来有些依依不舍,最终他们还是离开了,我后悔没有上前去问他的姓名。他们离开后,城墙上守城的士兵开始扔掉兵器,脱下军服,纷纷从城墙上往下跳。有人当场摔碎了脑袋,有人摔折了腿。一转眼,城墙上已经看不到人了。
众人从城墙上跳下,找不到图,为了方便大家想象,我画了一张。
之前,由于城墙狭窄无法放置大炮,督镇史可法下令在城墙上放了一块木板,一头搭在城墙上,一头搭在民房上,但这个工程还没来得及完工。这会,率先进城的敌军已经挥舞着兵器开始乱砍乱杀,仓皇逃窜的人们拥挤着逃命,城墙上的道路很快被堵塞。有人跳上了那块木板,趴着往前逃,想爬到那一头的民房上,紧接着更多的人爬上这块木板。
木板并不坚固,人数一多很快就折了,木板上的人像落叶一样从空中坠落到地上(城墙很高,死者众多)。那些爬到民房屋顶上的人,脚踩瓦裂,劈劈啦啦。脚下屋子里的人吓坏了,他们的堂厅、厨房、卧室窗户到处都是从城墙那边爬过来的人。
这根木板我想着大概是上图这样,手绘一张
我跑回家中(后厅正对着城墙),从窗隙中向外看,城墙上雨中的满兵步履严整,淋着大雨也不见混乱。这样军纪严明的军队应该不会对百姓乱来吧,我想。
正看着,邻居们叩门过来了,说要一起设案焚香迎接满军,以示臣服,希望保全性命。我知道这并没有用,但在如此形势下不好违逆众人,只好答应下来。大家换好衣服,排好队等待,等了很久也不见人来。
我于是又回屋内从窗隙中继续偷窥。这会,满军的队伍稀疏了不少,走走停停。忽然看见队伍中夹杂着几名妇女,看着装,是扬州本地女子。我顿时恐惧起来,回头对妻子说:“敌兵入城,如有不测,你当自裁以免受辱。”妻子哭了,说:好吧!又说,我以前积攒了好多私房钱,交给你吧。说完,把家里的钱财都给了我。
这时候,有人大声喊:来了!来了!我急忙出去,远远望见北面来了好多人马,中途遇到迎接的队列,马上的人俯首对等待的人说些什么。此时,扬州城内已经人人自危,大家各自为守,虽相隔不远并不通消息。
我们焦急地等待他们靠近,才知道他们正挨个要钱。但看起来并不苛刻,给了就要,不给挥舞刀枪恐吓一番,也未伤人。后来听说,有人交了黄金万两,却被瞬间杀头,原来是做了满人的奸细。
终于,他们来了。一个士兵指着我,对后面的人说:“找这个穿蓝衣服的人要钱。”后面的满兵刚下马,我就飞快地跑远了。我心中疑惑:“我穿得跟个乡下人似的,为啥单单找我?”我远远地躲了起来,看见他们收了一些又向前走了。
后来我哥哥弟弟们来到我家。我说,我周围住的都是富商,他们该不会认为我也是富商吧?大家都十分焦急,决定立即转移到二哥家。二哥住在何家坟后面,左右都是贫农,应该比较安全。大哥带领家中妇女儿童等人从偏僻的小道来到二哥家。我依然留在家中以便继续观察。
不一会儿,返回的大哥说:“满军已经在大街上大开杀戒了,留在这个地方有什么用?我们亲兄弟要生死一起!”我于是拿好先人神主的牌子和大哥一起来到二哥家。此时,我、大哥二哥、弟弟、2位嫂子,1个侄子、妻子、儿子、2个娘家小姨、1个内弟,共12人避在二哥家中。
天渐渐黑了。我们不敢待在屋里,全部躲在房顶。雨越下越大,10几个人盖着一条毛毡,大家都浑身湿透了。城内的火光如雷电一般清冷刺眼,雨声夹杂着满军的杀人声、火焰的辟卜声轰耳不绝,隐约还能听到被砍伤还没死的人发出的痛苦呻吟。我们在雨夜的房顶上战战兢兢地等待着,直到深夜声音低微了才悄悄下来回到屋中。
深夜屠杀
我拿出之前妻子交给我的钱财,分了4份,4个兄弟各拿1份,以备不时之需或可救人一命。妻子又找出破衣烂鞋让我换上,扮成穷人。
大家心中阴霾密布,整夜未眠。这一晚,听到一种很奇怪的鸟发出笙簧一样的叫声,像小孩啼哭一样。
4月26日 失散
天色渐明,我们不敢在屋中逗留,再次爬上屋顶,发现有10几个人趴在房顶与房顶之间的天沟里躲避。
忽然,有人仓皇爬墙上房,后面紧跟着一个持刀士兵,士兵一下就看到了我们,也不追他了,转身向我们跑来。我立即跳下房顶,大哥二哥弟弟也随即跳下。慌乱中,我们兄弟与其他家人失散了。
藏匿中,听到3个满兵说,要给大家安民符节,主动站出的都可活命。大概有五六十个人出来了。二哥说,我们只有4个人,遇到不讲理的兵也不能幸存,不如跟着大家,人多势众也容易逃跑。我们都乱了方寸,只好默许。
出去后,3个满兵向我们挨个要钱,哥哥弟弟都拿出财物给了他们,我正暗自庆幸他们忘了我,突然听到人群中有人小声叫我名字,一看竟然是我的好友朱书兄的2个小妾,俩人衣不遮体,披头散发,狼狈不堪,一个怀里还抱着女婴。
我慌忙制止她们,还是被满兵发觉了,他拿起鞭子就抽打婴儿,打完一把抢过来扔到了泥水中。我们几十个人被3个满兵驱赶着,如同牛羊一般,稍有不前,就被立即杀掉。街上满地都是婴儿,马蹄践踏的,被人踩死的,刀砍两节的,肝脑涂地、不堪入目。一沟一池,全是尸体。池塘被尸体填平,血流入水中,河水成了五颜六色。
屠杀手无寸铁的百姓
我们被赶到一所宅子前,是廷尉永言姚公的住宅。从后门进入,但见屋宇深邃,遍地尸体。我想,这大概就是我的死处了吧。
进了门,几个美貌的女子正在堆积如山的彩缎服饰里埋头翻拣,一个士兵在看管他们。见到我们,他大笑起来。男人们被赶到后厅,女人们则留在旁室。前厅房中有3个制衣女人,也有一个中年妇女在挑拣。这女人是扬州人,浓妆艳抹,鲜衣华饰,一找到值钱的东西就谄媚地向满兵献上,令我恶心至极。
满兵们命令所有妇女全部脱光,让制衣的女人给她们换上新衣服,这些妇女裸体相向,隐私尽露,几个满兵哗笑不已。换完衣服,满兵挑选后开始左拥右抱,饮酒作乐。
一会儿,一个满身酒气的满兵提刀起身,大叫:“蛮子,过来!过来!”旁边的很多人都被绑住了不能动弹,二哥说:“势已至此,夫复何言?”便紧握住我的手往前走,有几人站了起来,弟弟也跟上了。出厅后,才知道外面满兵正杀人,大家正排着队等着被杀。
并非作者日记中的实景记录,而是为方便读者理解,我画的图
似有神灵相助一般,我忽然心中一动,转身回到后厅,向西边逃窜。西房有几个老妇,躲不开,我立即跑向中堂,从中堂穿到后室,发现里面全是马匹牲口,我心中一急,趴在地上,滚了一身泥土,从一匹匹牲畜腹下小心地爬了出来。又过数间房屋,都没有发现逃离之路。跑到房屋尽头,发现一个屋间小道似可通往后门,不幸的是,小道上的门已被满兵用长钉钉死。
我转身又从后屋来到前边,听到前堂杀人的声音,更加惶惶无措。忽然看见有几个扬州本地人在做饭。我跑过去,求他们收留我,但被他们立即严词拒绝了:“我们是被抓来干杂活的,如果被发现,肯定怀疑有诈,你会害死我们!”我继续哀求,他们恼怒起来,把我拉到了外边。
出门发现台阶前的架子上有个离屋顶很近的大瓮。我抓住架子就往上爬,手刚刚碰到瓮,架子就倒了,翁和我都摔到了地上。我唰地爬了起来,又跑回小道门处。双手抓住钉门的长钉拼命摇动,拿起手边的石头拼命敲击,声音太大吓得我立即扔下石头,继续用双手拼命摇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长钉松动了,我全力往外拔,长钉终于被拔出来,再伸手去拉门闩,发现门闩被雨水浸泡后坚涩难开,似乎比拔钉要难上百倍!我开始疯狂拔门闩,门闩没开,门框却断了,整个门忽然倒下,连同旁边的墙壁都塌了一大块,声音如雷鸣一般震得我心惊胆战。惊慌中,我纵身一跃,跳过烂门,逃了出来。
外面就是城脚。街上到处都是满兵和马匹,根本无法通过。我挤身钻进了乔宅的后门,发现这里可以躲避的地方都已经有人藏匿,且都坚决不肯他人再进入,五间大屋子无一例外。
眼看着就到了大街,我几乎绝望了,转身进入了那间与大街相邻的房间。没人。“街上的满兵来来往往,这里最危险才没人在这躲藏吧”,我想。
进去屋,我抓住支柱登到仰顶上,屈身向里躺下。这间屋子的房顶上有竹席做的隔断,顺着它可以抓住房梁。我用手扳住梁上的桁条爬上去,脚踩驼梁,下面有席子遮挡,房梁以上漆黑一片。我这才发现我的双手手指早已裂开,钻心一般的疼痛,互相一摸,又摸到手臂上大片黏糊的血,是拔长钉的时候就裂开了吧。
忽然,听见隔墙弟弟的惨叫声和举刀砍击的声音,一共砍了3下,才沉寂下来。又听到二哥的哀求:“我有钱财在家中地窖,放了我吧!”接着是一刀砍下的声音,一切又归于沉寂。此时的我已是心若焚膏,眼枯无泪,肠结欲断,不能自主。
后有满兵前来,用长矛往梁上戳,发现里面是空的,满兵料想无人在上,我才幸运地整日没有被发现。这天没有太阳,我躲在漆黑一片的房梁上不知是早是晚,听见外面街上每有满人兵马经过,必有众多男女哀号随后,被屠杀的不知有多少人。
我弟兄4人,2人遇难,大哥生死未卜,妻儿不知在何处。我必须去找他们,说不定还能见上一面。
听着外面兵马的声音逐渐稀疏了,我才悄悄下地来到前街。此时已是深夜。街上却火炬照耀如白昼。城墙脚下堆积的尸体如鱼鳞一般密密麻麻,没有放脚之处,我只好趴下以手代步。我在尸体堆中低声呼叫,无人应答。远远地看到又有火炬蜂拥而来,我急忙趴在尸体堆上。不知过了多久才到达大街。
大街上密密麻麻鱼鳞一般的尸体,手绘
我趁间隙,小心地躲过满兵巡逻,越过大街,到达小路。路上遇到其他跟我一般逃难的人,身体接触互相惊骇。终于在亥时到了二哥家。
二哥家宅门紧闭,我不敢敲门。一会儿听到大嫂的声音,才轻轻敲门,开门的正是妻子。大哥在,我妻儿也在。我和大哥抱头痛哭,原来他被抓去干活后又被释放,但我不敢告诉他二哥和弟弟的事。二嫂问我,我骗了她。
我问妻子是怎么逃脱的,她说:“那个满兵追上来的时候,你们都跑了,我抱孩子从房顶跳下,妹妹也跳了,伤了脚不能动,索性不跑了。那个满兵把我们带到一间屋子里,屋里还有其被绑着的几十个人,然后他出去了。再后来,另一个满兵来,把妹妹带走了。又过了很久,也不见前一个满兵回来,我给了看守的女人一些钱才出来了。
外面四处火起,我难以安定,远远看向何家坟方向,阴森的树木里传出震天的哭喊声,惨叫声,呻吟声,如同鬼魅,堪比地狱。
4月27日 棺材旁躲避
天亮了,杀声逼至,我问妻子可有去处,她拉着我到一个棺材后面的废墟中。这里荒砖古瓦,久绝人迹。我把儿子放在棺材上,用苇席覆盖,让怀孕的妻子蜷缩着躲在棺材前面,我弯腰蹲在后面,屏住气息,四肢抱紧,缩成一团。
棺材旁躲避
将近中午,满军杀掠声音越来越大,街边尸体越来越多。可怜的汉人不论人多人少,不管看管的满兵人多人少,全都垂首匐伏,无人敢抗,无一敢逃。
这天,我们侥幸未被发现,捱到了夜幕降临。我5岁的儿子酣睡在棺材上,从早到晚,不哭不闹,也不要吃的喝的。我叫醒了他,拿了一片瓦,舀了沟水喂他,他喝了之后又沉沉睡去。等我们悄悄回到二哥住宅,才知道大嫂又被劫走了。我可怜的小侄子(尚在襁褓之中)竟不知所踪!三四天的时间,我们12人,只剩下大哥、我和妻儿4人了!
家中已无米下锅,我们只好继续忍着肠鸣到天明。当夜妻子寻了短见,幸亏被洪老太太(大哥的娘家亲戚,在二哥家附近)救下。
4月28日 草房乞命
我对大哥说:“倘若大哥幸而无恙,求保护我儿子,哪怕只是苟延残喘一时。”大哥垂泪劝慰。最终大家告别,各自逃往他处。。洪老太太让妻子随她一起躲藏在柜子中,妻子坚持和我一起。于是我们一家仍然躲在棺材那边。
没多久,几个满兵就冲进屋,把洪老太揪了出来,对老太太百般殴打,索要钱财,逼问其他人的藏匿处,她始终咬紧牙关,没有供出一人。(后来,作者感激她的大恩大德,把二哥的家产百两银子,自己家中剩下金银钱财,一起给了洪老太感谢她的救命之恩)
这一日,满兵来得很多,但都是一到屋后看见棺材就走了。一会儿,又有十来个满兵来,有一人直奔棺材,拿长竿戳我的脚。我大惊,不得已出来,原来是为满人当向导(帮助满兵寻找藏匿之人,历来就有这类奸人)的扬州本地人。我拼命向他求饶,给了他们好多钱,他说:“因为她怀孕,便宜你老婆了”。回头又向满兵低声说了几句,走了。
一会儿,一个穿红衣的满人少年手持长刀,大声叫着要我出来,不知道是不是刚才那些人泄密。我只好出来,他也不说话,拿刀尖对着我。我拿钱给他,他收了,看见妻子要带走她。妻子挺着九个月的孕肚,伏地不起。我又拿了些财物求他:“我妻子已怀孕多月,昨天从屋顶摔下,坐起来都万万不能,怎能走路,求你放过。”少年不信,掀起衣服察看她的肚子,看到先前染血的裤子,才悻悻走了。
这满人少年又劫持了一个少妇,还有她的一双儿女。小儿叫着妈妈要吃的,惹恼了他,他挥刀一击,小儿当即脑裂而死。
我对妻子说,此地已被人发现,不能藏身了。妻子是个无畏生死的人,坚决要自尽,我也惶惶无主。我们在房梁上系了绳子,打算一起下地狱。不知怎地,脖子上的绳索忽然断裂,我俩跌落在地,还没起身就看见很多满兵冲进大门,求生的本能让我们迅速起身,拔腿奔向门外的草房。
草房里全是妇女,她们同意留下妻子,但不让我进去。我只得跑向另一间草房,草堆满了屋子,我奋力爬到草堆顶,用乱草盖在身上。
没一会满兵就赶来了,他们一跃而上,用长矛对着草堆一顿乱戳。我急忙从草堆里出来乞命,又给了他们一些钱。满兵拿了钱又去搜草堆,找出来的人都拿钱给了他们。满兵满意地离开了,大家又一次钻入草堆。
我知道此处不能久留,就回到妻子藏身的草房。看见妇女们已经用血涂满身体,头上和脸上抹满了煤渣。披头散发,如同鬼魅。我又一次恳求她们,终于获得同意可以钻入了草底,她们拥卧在上。其间,如果不是妻子给我一个竹筒,让我一头插入嘴中,一头插在草堆外,我可能已经被憋死了。
后来满兵开门入室,但很快转身就走,再未回头。这事太怪了,笔不能载。
草堆中躲避
天渐渐黑了,女人们站起来,我才从草堆下出来,已是汗流浃背。晚上,我们去了洪老太太那里,大哥也来了,说是白天被劫去挑东西,满人赏了他一千钱后又放他回来,还说有个姓汪的将爷,住在本坊昭阳李宅,每天用数万钱财救助难民,获得他救助的人不少。
这一晚昏昏睡去。
4月29日 神秘红衣人
我心中暗暗盼望能有幸遇上赦免,但外面纷纷传言,满军要杀光全城。
城内有一半残留的百姓,夜行昼伏,试图逃往城外,但大都已遇害。城外有许多亡命之徒,眼红城中财物,趁火打劫,在夜间难民逃亡的要道设伏,搜刮钱财。一时间,竟分不清是满兵劫城,还是流寇劫城。
妻子因为怀孕的缘故屡屡化险为夷,于是我让妻儿不再刻意躲藏,只伏在草堆上用乱草盖住。我一人藏匿在池畔的深草中。好几次满兵来了,把妻子搜出,都只少给了一点钱就又放了她。
再后来,来了一个特别凶狠的满兵,又打算劫走妻子。妻子故技重施,倒地不起。这人不依不饶。妻子拖着肚子在地上旋转,满兵举起刀背在她身上一顿乱打,血瞬间溅满衣裳。
妻子曾对我说:“倘遇不幸,我必死无疑,你不可因为夫妇之故出来哀求,这样还会连累儿子;我死一定死在你眼前,这样也能使你死心,不必挂念我。”所以,我躲在草中没有出来。
我看到妻子死不跟他走,想着她必死于该满兵之手了。但此人并没有杀她。他揪住妻子的头发在自己手臂上绕了几圈,拽着她曲曲弯弯地走了一箭地远(一箭地,意思是射出一箭的路程),走几步就用刀背在她身上敲击数下,辱骂一番,一直到了大街上,遇到了一队满军骑兵,一名骑兵用满语说了什么,他才放手。等我跑去看时,妻子正伏地痛哭,此时的她已经体无完肤了。
忽然地,烈火四起,何家坟前后的许多草房被点燃了。藏在草房里的人,被火一逼,四下奔窜,出来就立即被砍杀,无一幸免。有些人死不肯逃出火海,被生生烧死。闭门不出的家户中,少的有几人,多的有上百人。一间屋子里到底有多少冤魂死鬼不得而知。
火烧草房
此时的扬州城内已经无处可避了,也不能避。避,被抓住,没钱是死,有钱也是死;老老实实出来等在道旁,生死反而不可预知。
我与妻子、儿子用泥涂满脸和全身,一同前往棺材后面。此时火势愈来愈烈,墓地中的棺木被引燃,光如电灼,声如山崩,赤日惨淡,为之无光。眼前所见,如地狱中无数个夜叉魔鬼驱杀人间生灵,恍惚间我已不知此身是否还在人世间。
突然又传来惨叫声。远远望见大哥正与一个满兵相持,他因为力气大,迅速撇开了对手,满兵在后面追赶出了田巷,半晌不见人影。突然一人赤身裸体,披头散发出现在我面前,仔细一看,竟是我大哥。满兵很快赶来,再一看,正是今日拖拽我妻子的那个人!
大哥向我要钱救命,我摸出身上仅剩的一锭银子给了那个满兵。显然,他怒气未消,拿了钱,却举刀砍向大哥,顷刻间,血水喷射而出。我5岁的儿子拉着满兵的衣服哭泣求饶,满兵停下来,拿儿子的衣服擦了擦刀上的血迹,举刀又一次砍向大哥……大哥就这样在我眼前几乎瞬间毙命。
但我无暇伤心,无暇思考,因为那个满兵旋即拉住了我的头发,一边拿刀背往我身上乱打一通,一边辱骂我要钱,我钱财已尽,说,你一定要钱我只有一死,或许还有其它财物可以给你。
他拉着我的头发走到洪宅,我倒出了之前藏在大瓮中的衣饰在内的所有财物供他挑选。挑完,他看到儿子脖子上的银锁,用刀割掉。走的时候,恶狠狠地盯着我说:“我不杀你,自有人杀你”。我这才料定,满军杀尽全城的说法属实,再无幻想。
最后的财物被劫走
把儿子放回宅中后,我和妻子急忙出来看大哥。他脖子前后被砍伤的刀口有一寸多深,胸前更重,拨开伤口可以看到五脏六腑。我们扶他到洪宅,问他,也感觉不到疼痛。他喉管受伤,默默地躺在地上,我已心碎不能言。
乱尸之中忽然有人问我,定睛一看,原来是相熟的邻居,对我说:“明日必然洗城,所有人都要杀尽,你跟我一起逃城走吧!”妻子也劝我逃走,我念及大哥生命垂危,又想,以前逃命靠的是钱财,如今钱财已空,哪有生存之理?(插一句,我其实一直很奇怪,为什么作者从始至终都没有顾及过妻子的生死,反倒是妻子出谋划策,生死无畏,愿身先死,愿他先逃?作者几处为家人担心都是担心的哥哥弟弟,不说了,继续往下看)
大火渐渐熄灭,我和妻儿找了一个粪窖躲在里面,洪老太也过来与我们一起。后来见到有几个满兵掳了四五个妇女同行,2个年纪大一点的不停地哭,2个年纪小一点的却不以为意,嘻笑自若,满不在乎。期间有2个满兵追上他们要抢走这几个女子,不成,双方撕打在一起。
一个满兵将少妇抱至树下野合,老妇人哭泣着跪地恳求。其中1名少妇已经不能起身,我想起此人应是焦家儿媳,又想起她平日的所作所为,觉得遭此报应似乎并不为过,惊骇之下又不胜叹息。人啊,命运啊!
这时,一个满人来到我面前。此人红衣佩剑,姿容俊爽,看起来不到30岁,应是一名官吏。旁边跟着一个随从,相貌魁梧。后面还有几个汉人背着重物相随。红衣人盯了我许久,指着我问:“看你并非与这些人同类,老实告诉我,你是什么人?”
我心中想,很多人因为装大得以保全,也有很多人因为装大而毙命。还是如实相告吧!红衣人大笑着对他身旁的随从说:“你服不服?我就知道此蛮子不是寻常人等。”又指着洪老太太问,我也说了。红衣人说:“明日王爷(多铎)下令封刀,你等可以保全性命了!这几天别自己送死!”。又命随从给我了几件衣服,一锭银子,问:“你等几日未食?”我说:5天了。他说:“随我来”。
到了一处住宅,里面有一个老妇和一个小孩。见我们到了,老妇人十分惊骇,立即跪地求饶。红衣人对她说:“好好伺候这几个人,否则就杀了你,你的儿子跟我走。”说完拉住小孩走了。
老妇人对我们招待周到。她认为这样她的那个孩子就可以活着回来,又搬出鱼饭给我们吃。这儿离洪老太太的住宅不远,我拿了些给大哥送过去。他喉部的伤已经让他不能咽下任何食物,我心如刀割,给他梳了头,洗了污血,把红衣人的话告诉了他,希望他能撑下去。
这天,我逢人便传播红衣人的话,大家听到都宽了心。
4月30日 汉奸兵
今天屠城已经没有那么厉害了,但也不是完全不杀不抢,只是穷困偏僻的地方相对安全了些。扬州城内的富家已经全部被搜刮一空,子女们也全部都掳走不知所踪。
兴平伯高杰叛乱投敌的汉奸兵也进入到了扬州城内,他们一样烧杀抢掠,似乎比满兵更甚,就算剩下寸丝半粟也要搜罗一空,简直难以形容。
5月2日 焚烧积尸
官府在公告中说,府道州县已设置官吏拿安民牌告知百姓,城中百姓们不必再惊惧。官府又通知了各寺院僧人开始焚化积尸。据焚尸簿记载,前后约80万人被焚烧。还不包括那些落井投河、闭户自焚、悬梁自缢的。死于这场灾难中的真实人数不得而知。
这天,我用烧绵絮灰和人骨灰给大哥疗了伤。我看他似已神志不清,晚上,便把二哥、弟弟的死讯告诉了他,他不言不语,只点点头,我心痛无比。。
5月3日 放粮赈济
官府贴出布告,开仓放粮赈济灾民。米是史可法督镇原先储备的军粮。来领取米的人个个都刀痕遍体,血渍成块,腥秽触鼻。
很多人手拄拐杖,面容枯槁,腋下挟一个草袋,看起来像神庙中的冤鬼一样。倒是那些乞丐们因为常年挨饿自有生存之法,还有些样子能看得过去。大灾之下,来领米的人你争我夺,连至亲至交也丝毫不在乎。身强力壮的人能多抢一点,身材孱弱的人来来往往,你推我桑地没拿到一点,又哭成了泪人。
5月4日 恶臭熏天
天晴朗起来,路边堆积的尸体经过雨水浸泡迅速膨胀,人的皮肤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种青黑色,就像蒙着一层薄薄的鼓皮,皮下的血肉已经溃烂,满城恶臭逼人。城内到处都在焚烧尸体,浓浓的黑烟彻夜不停,腥臭的气味即使待在家里,关闭门窗,也让人难以呼吸。
5月5日 谁是抢劫者
藏在幽僻处的人慢慢都出来了。每每相遇,都落泪不能说一句话。我们处境好一些,但白天仍然不敢长时间待在家里。早上吃过饭就赶快到野外躲避。
每天趁火打劫的人依然很多。这些人没有兵器,就拿着棍棒敲诈财物,如有不从就会被殴打。遇到妇女们,也同样不放过,奸淫掳掠无恶不作。可悲可叹!
今天,又去看了大哥,他刀疮迸裂,痛苦而死。虽然早有准备,依然痛不能言。
我们兄弟嫂侄妻子亲人(不算妻子娘家兄弟姐妹,她的两个妹妹不知所踪,一个弟弟已被杀死)共8人,如今仅存我一家3人,扬州城内类似的遭遇有多少?
自4月25日至5月5日,前后10日,其间都是亲身经历,亲眼所见,如实记录。如果是从别处听来未经证实的事我根本不纪录于此。
到此,日记完。
借着笔者的眼睛,我们看到了铁蹄践踏下的扬州满目疮痍,满军所到之处,血流成河,肝脑涂地,积尸遍野;
原文为《扬州十日记》
屠城,大家都知道,值钱的,能用的,统统抢走;活着的,能动的,男女老少,小猫小狗统统杀掉。在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灭族灾难中,有幸运存活下来的人吗? 有。&nb…
恐龙抗狼扛1年前0
kankan啊啊啊啊3年前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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