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下旬,罗布泊最炎热的日子里,11辆车、20多人开始了穿越之旅。几天后,4个人遇难,其中包括一名当地资深向导老贾。
7月28日一大清早,罗布泊里三人死亡、一人失踪的阴影就笼罩着敦煌七里镇。这座石油小镇与敦煌市区同在鸣沙山下,人口却不及后者的十分之一,噩耗很快传遍了小镇的每一条空旷街道与每一家汽车修理厂。“四个人失踪了,找到三个人的尸体,向导老贾没找见。”一名常年带队穿越罗布泊的向导说。有熟悉老贾的人坚信,老贾还没死,他一定是看到有三个人死了,就跑到哪里躲起来了。
流言蜚语也席卷到老贾一家。老贾的媳妇信佛,也信命。她专门找人去算,大仙说,老贾八成是“被人害了”,“不是直接地被杀害,而是有人找见他、却见死不救的那种。”她回忆起最近这一个月来的不寻常预兆,比如老贾难得地给她发过消息,说他想她、想女儿们了。
老贾的大女儿在外地上班。这天早上,她听家里人说爸爸失踪了。她在抖音上搜寻所有可能知道爸爸下落的人,一一留言:“我爸爸去沙漠带团,现在人不见了。家里现在急死了,警察也找不到他,我只能在抖音里面看他玩的圈子,就想问问你和他熟悉不?”
罗布泊荒漠的夜晚,道道风沙就好像是死亡之海荡漾开的波纹
这天上午,刘杰也从朋友那里听说了罗布泊出事的消息。刘杰是中国民间最有影响力的越野玩家,不仅完成过四大无人区、八大沙漠的穿越,还曾多次单人、单车穿越中国最大的塔格拉玛干大沙漠。10多年前,新疆罗布泊野骆驼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理局(后文简称“罗管局”)还未成立,尚不存在“非法穿越罗布泊”一说时,刘杰就已在无人区中孤身探索过数十次了。如今,他常住在敦煌七里镇上最偏僻的角落,鸣沙山的脚下。
听到这则新闻之初,刘杰没有想到,那名失踪的向导就是他平日里认识的那个老贾,直到老贾的女儿找到他。
“我说这个王八蛋,他骗我呢。”刘杰脱口而出。他对老贾女儿说,你爸出发的前一天(7月20日)还来我这儿,跟我说他要去大海道。
大海道与罗布泊是两条不同方向的自驾穿越路线。若是走大海道路线,车队要从敦煌出发,往西北方开至新疆的哈密。历史上真正的大海道穿越路线已被铁丝网封了起来。如今的大海道——刘杰口中的“假大海道”路线——更像是荒漠版的独库公路,挤满了拍照的网红与不太懂越野技术的新手。
如果是走罗布泊路线,车队则要驶向敦煌的正西方,先开过雅丹地质公园,再横穿库姆塔格沙漠、罗布泊,直至楼兰遗址与小河墓地。对于1600年前的僧人法显来说,这是一段恐怖的17天穿越旅程:“上无飞鸟,下无走兽,遍望极目,欲求度处,则莫知所拟,唯以死人枯骨为标志耳。”然而在高度工业化的现代社会,人类想要穿越罗布泊荒漠并不难。车手们驾驶着改装后的越野车,备好足够的水和油,在向导的带领下,穿越罗布泊只需要一个星期。
“罗布泊野骆驼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卫星影像图。绿色区域为实验区,红色区域为核心区。从敦煌发出到“大耳朵”罗布泊曾是一段危险的旅程,过往遇难者的地点成为了后来人的“路标”
刘杰还记得,一个星期前,老贾像往常那样,穿着一件迷彩绿色的皮肤衣,跑到他的户外俱乐部里。老贾当时笑嘻嘻地说,来了一个队伍,成都的队伍,这两天我带他们去大海道,你要没事的话跟着来玩吧。
刘杰当然明白老贾的言外之意,“说是玩儿,实际上还是让我给他带队,就不用向导费了。”自从刘杰搬到七里镇以来,老贾只要带队伍穿越,都会先跑来问他要不要一起去。对于老贾来说,如果能请来这样一位越野界的大神坐镇,日后定会提高他带队宣传的资本。但老贾从来没有请到过刘杰。老贾不舍得大大方方花钱,而网红“大海道”路线对于刘杰这样的专业车手而言,更是没有任何值得挑战的乐趣。
第二天,老贾又带上两三个朋友登门拜访,喝着茶,重复着几乎同样的话,我这个队伍来了,你跟着我一块进去玩几天吧。刘杰还是说,有啥玩的,你玩的那些地方我多少年前就玩过了。
刘杰后来才知道,老贾所谓去大海道只是他的障眼法,“怕走漏了风声罗管局抓他们,他提前放个烟雾弹,就说是去大海道。他耍点小聪明。”
刘杰认识老贾好多年了。严格地说,老贾不算是他们越野圈子里的人。对于老贾来说,带队穿越罗布泊与越野运动无关,不过是一种赚钱谋生的手段。他不像当地车手一样时常开上鸣沙山的沙丘,翻沙梁、骑刀锋,享受越野技术的乐趣,追求黄沙拂面的快感。他不是那种“玩沙子”的人。即便有时被拉到副驾驶位上,目睹着胆子大的车手翻下陡坡,老贾都会抓紧把手,惊恐地大呼小叫。他不热爱越野,也害怕越野。
在鸣沙山玩沙子的当地车手。刘杰说,此前从这处大坡下来时,老贾坐在副驾吓得直呼“我不行了”
然而,自从2018年老贾开始带队穿越罗布泊以来,每一次侥幸而归,他就多一分自信,深信自己可以解决沙漠里的一切问题。单从过去几年的经历来看——四、五十次带队穿越罗布泊——他确实堪称经验丰富。但这经验的增长与其开越野车的水平、解决困境的技术极不成正比。
老贾甚至都不会用“奥维”。在越野圈子里,熟练使用手机上的“奥维”应用软件——按轨迹导航、分享点位、地图测距等基本操作技巧——是车手的必备技能,关键时刻甚至能保命。对于常年跑无人区的向导来说,“会用奥维”则是一项最基本的入行标准。在罗布泊的荒漠中,掌握奥维等同于掌握了方向,同时也意味对自己、对客户负责。在敦煌七里镇,当地车手对老贾的越野水平评价不一,但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捎带一句“他连奥维都不会用”,似乎就已胜过千言万语了。
面对这位小自己一岁的当地向导,刘杰曾多次奉劝,不要这样搞了,你这样不懂越野,非要带队,太容易出事了。老贾不仅没听进去,他的生意还越做越大。时间久了,或许连老贾自己都相信,他真的是一名经验丰富的罗布泊向导。
他频繁在社交媒体上炫耀,把自己包装成一副酷爱越野、专业领队的形象。因此,当客户找上门来时,大多摸不清他越野水平的高下。但在大多数情况下,他又在餐饮周边与人情关系上维护得无微不至。如果老贾带队跑了一趟难度不大的路线,许多客户可能从头到尾都被蒙在鼓里,认定老贾是一名优秀的向导。可老贾欺骗得了自己,却欺骗不了罗布泊荒漠,只是他一时还未被“拆穿”而已。
成都的改装车店老板王兵(化名)一开始就被老贾蒙在了鼓里。老贾和王兵相识于多年前在敦煌的一次饭局。自从他们加了微信后,为数不多的几次对话都是老贾来咨询二手车的价格。4月22日,老贾又给王兵发来一条语音,咨询有没有价格合适的越野二手车。末了,老贾补了一句:“今年有没有空了?出去玩一趟,过来玩嘞!”老贾的二手车最终没谈拢,王兵的罗布泊行程却就此埋下了伏笔。
王兵不仅是改装店的老板,能搞到便宜的二手车,同时也是越野发烧友,常常和店里的车友奔赴西部的险远之地穿越自驾。两个星期后,当王兵和几位车主朋友从腾格里沙漠玩回成都后,在几次聚会席间谈及玩沙子的快感,重提起了穿越罗布泊的想法。
很快,老贾给王兵发来了罗布泊穿越的详细行程规划。“给我白纸黑字说的就是,放心,没问题。”王兵说。这看起来是一次五天四晚的完美行程:车队会打卡彭加木纪念碑和罗布泊大峡谷,露营地有峡谷、沙漠、湖边,晚餐有牦牛排骨和手抓羊肉,偶尔还会在沙漠腹地安排个烟花与篝火。
整套行程报价人均9800元,这个价格不高也不低。“我问到有收6800块的,反正我也不太懂,他们都说他是厨师,煮东西还挺好吃的,活跃气氛挺好的,那些周边的东西做得还不错。”王兵的女友李菲菲(化名)说。“那就不差那3000,给自己一个回忆嘛。”
在成都的另一个小圈子里,以道奇公羊霸王龙皮卡车(后文简称“霸王龙”)为主的几个越野车主也听说了罗布泊的行程,纷纷加入了这支队伍。至此,两拨小圈子里的9辆越野车拼成了一支四川越野车队。他们提前支付了定金,部分车主还直接交付了全款。罗布泊穿越的行程就这么敲定了下来。
在穿越的前一天晚上,队员们陆续抵达了敦煌。有些车主独自一人前来,有些车主还带上了家人和孩子。这天晚上,两拨小圈子没有住在一起,也没有行前聚会。大部分队员甚至从未碰过面。
7月22日一早,9辆越野车来到老贾家楼下集合。老贾住在七里镇的石油基地小区。这天刚好是三伏天里的“中伏”,全年最热的时段。太阳毫无遮拦地炙烤着七里镇。
老贾让队员们下车,先来抱个西瓜吃,解解暑。9辆全副改装的全尺寸越野车一时塞满了老贾家楼下的空地。王兵问,我们什么时候出发。老贾说,还要等几个客人。说罢,他给王兵发了个坐标,让车队先去坐标点等他们。
上午10点,王兵开着一辆汽油陆巡打头阵,8辆越野车排成笔直的竖列紧随其后,轰隆隆地开往穿越的起点。3个半小时后,越野车终于驶离了路面,开进了罗布泊荒漠,手机也没有了信号。就在越野车压在砂砾上的那一刻,队员们感受到久违了的远离人类文明的新鲜与刺激。在之后的五天当中,他们将会无比怀念它。
至此,我们需要提出一个问题:为什么现代人想去探索罗布泊呢?或许换个提问方式更合适——为什么不想去探索罗布泊呢?
对于地理学家来说,这里有一面早已干涸的中国第二大内陆湖,其面积要比许多欧洲国家的国土都要辽阔。这里还有中国最壮美的雅丹地貌群,白龙堆雅丹与三垄沙雅丹——事实上,“雅丹”这一地理术语正是源自罗布泊。
对于历史学家来说,这里埋藏着楼兰古国、米兰古城、汉代遗址与丝绸之路的奥秘。对于生物学家来说,这里栖息着比大熊猫还濒危的物种,野生双峰驼。这里还有写不完的题材与挖不尽的故事素材——市面上已有300多本以罗布泊为题材的出版物,13部电影、纪录片与综艺节目,还有一部正在筹拍。
从行政规划来看,罗布泊中心坐落着中国最孤独、荒凉的小镇,新疆若羌县罗中镇。它守护着的2.5亿吨钾盐,一度解决了中国12亿人口的粮食量产问题。没错,这里是了无生机的荒漠,遍地都是荒芜的沙地与砾石,可就连这“荒芜”也成为了一种可以利用的资源:1964年10月16日下午,中国原子弹在罗布泊的荒芜之地成功爆炸。在罗布泊的深处,至今仍遗留下数片核爆后大地灼烧的痕迹。
然而,过往种种都成为了后来人的猎奇之所。对于渴望体验探险的都市人来说,罗布泊是神秘的无人区,是无垠的死亡之海,交织着离奇的遇难事件与耸动的都市传说——但这只会更加令人趋之若鹜。只要穿越了一次罗布泊,就足以成为这辈子最值得讲述的经历。
“只要穿越了一次罗布泊,就足以成为这辈子最值得讲述的经历。”
王兵和他的几位车主朋友就是这么想的。按照他们的计划,他们要先完成罗布泊、阿尔金山、羌塘、可可西里四大无人区的穿越,接着开遍中国的每一处角落,最后冲向世界。罗布泊将是他们去的第一个无人区。王兵的女友李菲菲还专门请了一名摄影师全程跟车,为她拍摄照片。
7月22日下午,9辆越野车刚来到穿越罗布泊的入口,老贾很快也坐着蓝色的江淮皮卡来了。车上还有一位年轻的修理工小卢、一位厨师和一位司机。司机头戴着帽子,脸上蒙着灰色头巾,只留出眼睛和嘴巴。
蓝色江淮皮卡车后还跟着一辆广东牌照的白色丰田酷路泽。这可能是车队里唯一一辆没有经过改装的素车。老贾介绍说,这是他的朋友,大家一起玩嘛。车队众人心知肚明,这是老贾临时收钱加了客户,但只要不拖后腿也没问题。
在老贾的指挥下,车主们纷纷下车,挡住车牌,给车胎放气。“放气”几乎是越野车进沙漠前的必要流程,既能降低胎压,又能增加车胎与沙地之间的摩擦力。越是老司机,越敢多放气,一直放到车胎看起来瘪陷的程度。几名霸王龙车主第一次给车胎放气,心疼爱车——那可是花了140多万元购置的顶级越野车——不敢放太多气。
之后,11辆越野车载着近30人,浩浩荡荡地挺进了罗布泊荒漠,车尾扬起了一阵沙尘。待身后的土路彻底消失后,无人区的荒凉感冲击着这群都市人。傍晚6点半,队伍扎营后,队员们支起天幕,趁着暑气消散、天光方亮,享受着罗布泊的苍茫之美。老贾果然说到做到,晚餐安排了牦牛排骨、篝火晚会,还有闪耀在沙漠夜空中的烟花。
推杯换盏之间,第一次见面的队员们变得熟络。“第一天晚上的吃饭、烟花、娱乐活动、篝火、烧烤、喝酒,进行得非常愉快,每个人都表现出了向往。”王兵说。这一切似乎都在老贾的规划当中。
然而,从第二天开始,情况完全超出了老贾的控制。广东酷路泽似乎陷入了无限陷车循环,拖了陷,陷了拖,如此多达20余次。“那个时候就有点烦他(广东酷路泽),我们跟他又不熟,又不认识。”一名车主回忆道。王兵也在一旁跟老贾抱怨道,这玩意儿带进来干啥,拖后腿嘛。
在众人的抱怨声中,老贾、厨师、修理工依次帮酷路泽开了一段路,但还是频繁陷车。只有和老贾一起来的司机驾驶时稍微好点,但没过多久还是陷车了。大家这才发现,原来在几个人当中,向导老贾的越野技术竟然是最差的。
广东酷路泽的陷车困境一直持续到下午3点,车队终于蠕动到了罗布泊荒漠中最著名的地标“一号大本营”附近——这是2003年中科院科考队考察罗布泊时建立的第一个营地。
一号大本营中心的石碑,见证了20年来罗布泊的生与死
新的困境出现了,车队里的蓝、白霸王龙车没油了。霸王龙贵为顶级越野车,唯一的缺点是耗油量太大。老贾只好先把江淮皮卡车上备用的两桶汽油加到了霸王龙车里。两辆霸王龙加好了油,刚跑了2公里,几乎同时“突突突”地跑不动了。有车主怀疑是江淮皮卡上的备用汽油放置过久,油品出了问题。11辆车再次停泊在荒漠中。
老贾只好联系车进来送油。待到夜幕降临,两辆送油车终于拉着补给的汽油开过来了。此时,油还不太够,老贾又临时叫了一辆油车连夜赶来。车队原地等待。其中一辆车返回时,或许是担心其安全问题,许多队员见到,老贾把广东酷路泽车主的卫星电话塞给了送油车主。
到了晚饭时分,李菲菲回想起今天发生的种种不快,强压着愤怒,跑去找老贾理论:“老贾,没有这样做事的,体验感太差了,到底是谁在保障谁?我是出来玩的,不是来搞救援的。”
眼见客户生气了,老贾拎起一瓶白酒,一桌一桌道歉。几轮敬酒之后,队员们逐渐忘掉了白天的不愉快,李菲菲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在同行大哥的劝慰下,咽下了这口怒气。
杯酒下肚,队员们醉了,老贾醉了,就连一直蒙着头巾的司机也摘掉了头巾,露出自己的面容。借着酒劲,他渐渐打开话匣,讲述自己曾经在三垄沙保护站做过站长,熟悉罗布泊里的每一处泉眼,人送外号“罗布泊的活地图”、“沙漠之王”。等到第三天早晨出发的时候,每个人都知道了,这位“沙漠之王”叫老段。
从“老段”到“沙漠之王”的成长史,同样也是罗布泊的变迁史。老段出生在这片土地上最贫瘠的二墩村。自上世纪90年代起,这名初中辍学的农民就在戈壁滩上以捡拾玉料与水晶为业。
到了二十一世纪,老段生长的这片土地发生了剧变。2000年,新疆“阿尔金山野骆驼自然保护区”扩建成为“罗布泊-阿尔金山野骆驼自然保护区”。2003年,这片保护区升格成为“新疆罗布泊野骆驼国家级自然保护区”。2009年,保护区管理中心更名为管理局,即当地向导口中的“罗管局”,并在新疆哈密、吐鲁番、巴音布鲁克州设立多个保护站。这些保护站旨在保护罗布泊的自然环境与濒危的野骆驼,同时阻拦任何擅闯自然保护区的穿越者。
就在老段的家乡逐步成为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时,老段也因对地形的熟悉,多次在中科院科考活动中担任司机,成为了受科考队青睐的当地资深向导。
这一时期,也是中国进口越野车市场的高速发展期。国内的越野车主鸟枪换大炮,升级了发动机轰鸣、大排量、外形夸张的全尺寸越野车。中国各大城市里掀起了一股自驾越野的风尚。毫无经验的年轻司机驾驶着高端越野车来到市郊、来到中国西部,最后来到荒凉的无人区。甘肃敦煌七里镇当地的一条非法穿越产业链也是在这一时期逐渐滋生起来的。
一名曾徒步穿越过罗布泊的资深探险家在接受采访时说过,相比其他无人区,罗布泊监管难度极大,“东西南北四个方向都缺少天然屏障,而且周边汇集了很多中小型城镇,四面都有国道、高速公路相连。这些都便于非法穿越活动的开展。”虽然罗管局曾多次发布公告禁止非法穿越,但即便是5000元的顶格罚款,对于驾驶动辄上百万越野车的玩家来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非法穿越者只要借着自驾旅游的名义,来到敦煌雅丹地质公园内的“月球基地”望舒村,再向西开个6公里,就闯入了新疆罗布泊野骆驼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内。那是一片6.12万平方公里无人生活的辽阔土地,相当于130个繁华的北京市朝阳区,而负责巡护这片土地的若干名科员,办公所在地位于约600公里外的乌鲁木齐。即便从乌鲁木齐赶来的巡护员轮岗巡护到了自然保护区的边界,依然无权管束几公里外的隶属甘肃省敦煌市的旅游业。敦煌市望舒村——两排常年无人居住的铁皮房子——便成为了车队非法穿越前最后的合法哨所。
望舒村以西6公里处的警告牌,再往前就是自然保护区的地界
在这波越野浪潮与暗流涌动的穿越产业当中,老段在给科考队做司机的同时,也成为了民间越野爱好者寻找向导时的不二之选。此时的老段,已经不再只是普通的向导和司机。据多家媒体报道,以及GQ报道的多方核实,老段曾担任过自然保护区三垄沙保护站的站长,当然,他并不在新疆罗管局的正式编制内。
据一名曾在保护站工作的员工透露,老段成为段站长后,逐步掌握着穿越车队的通行权。许多穿越罗布泊的队伍都需要提前跟老段“打招呼”。2018年,老贾成为穿越向导的头一年,在一次穿越罗布泊时与段站长狭路相逢。据当事人透露,老贾当时与老段发生了口角,之后不知怎的,两个人“又成了好哥们了。”
在这次穿越罗布泊的行程中,这位老贾的“好哥们儿”、资深向导不断发挥着作用。
7月24日清晨,一辆满载油桶的黑色猛禽皮卡车加入了车队,这是老贾前一天晚上叫来的加油车。至此,越野车队的数量增加到12辆。不到9点,12辆越野车向西开往彭加木纪念碑,追赶前几天落下的进度。
上午10点15分,车队开出了大约24公里后,蓝、白霸王龙车再次先后趴窝,跑不动了。白色霸王龙车主是一名年近花甲的大哥。在车队众人眼中,这名车主越野经验欠缺,但性情温和、涵养很高,即便爱车数次遭遇到故障,他也没有表现出明显的不悦,反倒安慰起老贾。
老贾和修理工赶紧下车检修两辆霸王龙。他们决定先加点油试试。加完油后,老贾等人才发现:由于油桶外包装极为相似,他们加错油了。刚刚加的是柴油。霸王龙的发动机打不着火了。
老贾和修理工决定把混进柴油的油箱放空,再重新加油。他们拧掉了白色霸王龙油箱上的螺丝,刚准备抬起油箱,油箱却脱手坠地,油管被扯断了。这意味着油箱里的油无法再输送进发动机。白色霸王龙停泊在了这片荒漠的中央。
在等待修车的间隙,白色霸王龙车上的姑娘走下车。为了防晒,她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戴着帽子、眼镜、口罩、袖套。唯有帽子下沿与眼镜上沿之间露出一道缝隙。女孩儿走过来跟李菲菲抱怨道,太难玩了,一直这样营救没意思,太阳又大,不想玩了。
蓝色霸王龙的车主坐到了别的车上,其他车主也把后排座椅收拾了出来,给白色霸王龙的两名车主腾出乘坐的空间。但白色霸王龙的大哥与姑娘决定就此撤出,直接回敦煌。
中午12点,太阳马上升腾到天空的最高点。再过几个小时,就到了罗布泊中最酷热的时候。恰逢二伏,这也许还是全年中最热的时段。紫外线此时似乎化作了有形的实体,结结实实地扎在皮肤上,晒得浑身刺痛。
简短的讨论过后,大家临时决定,由老段开着黑色的猛禽车带领大部队继续前进,而老贾开着蓝色江淮皮卡把两名白色霸王龙车主送回敦煌,再找人回来把两辆霸王龙拖出去。
和老贾一起前来的修理工小卢也坐在车里,跟着老贾一起出去了。他其实才是这辆蓝色江淮皮卡车的主人。据小卢的几位朋友说,在老贾的怂恿下,几个月前他花了10多万买了这辆蓝色的皮卡车,准备开发穿越罗布泊的新业务。这是他第一次穿越罗布泊。为了准备这次穿越,小卢还特意升级了车胎——一款胎壁更厚、更耐用的越野车胎。殊不知,这款车胎更适合大海道的平坦路面,却不适合罗布泊的荒漠:遇到沙地更容易陷车。
在原地停留了近2个小时后,大部队终于在老段的带领下继续开往彭加木纪念碑。然而,车队刚刚开出3公里,广东酷路泽又出现了老问题,车身“突突突”抖个不停。终于,酷路泽也决定终止行程,调头与老贾的江淮皮卡汇合,一起撤出罗布泊,返回敦煌。
大部队的队员们最初并没有太多担心。毕竟,酷路泽与江淮皮卡在出去的路上彼此能有个照应,这段路的直线距离只有不到60公里,他们只要在平坦的沙漠高速上再开1个多小时,就来到了有手机信号的地方:望舒村。
可所有人似乎都遗忘了两件事:包括老贾在内,两辆车上的队员越野技术非常一般,一旦遇险,他们很难脱困自救;两辆车上都没有卫星电话,如果出现问题,在无人区里他们将无法与外界联络。
没有了酷路泽拖后腿,大部队在7月24日的行程变得顺利。这天下午,8辆越野车不仅打卡了彭加木纪念碑,还跑了近190公里,是前两天总路程的3倍之多。
到了晚上,车队终于开到了原定地点小泉沟。半夜,王兵和老段用卫星电话尝试给老贾的手机打了个电话,电话无法接通。不过大家并没有多想。
7月25日,穿越第四天。这一天,车队的首要任务是去罗布泊找油。老段说,他曾在罗布泊大峡谷里修路开挖机时,埋下了几桶柴油。通往大峡谷的路况十分艰险,大部队开到下午三点,就开不动了。大家商议过后,决定由猛禽(老段驾驶)与牧马人(王兵等三名队员)两台车组成临时小队开往“埋油点”。当时,老段预估他们在天黑前就能返回。
然而,开往大峡谷的路越来越难开,地面上布满了锋利的碎石。等到他们终于找到隐蔽的埋油点后,本想按照原计划从大峡谷北端开出,然而出口竟然被堵住了。两台越野车只好原路折返,寻觅任何能从谷底翻上去的豁口。数次失败后,直到7月26日,在穿越的第五天早上,他们才终于历尽艰辛地返回,与大部队汇合。
补满油后,队员们都没有了继续游玩的兴致,决定从最近的罗布泊出口撤出。“从第二天开始,根本就跟玩字沾不上关系,就是在熬。所有人都在熬。”李菲菲后来说。对于操控方向盘的车手而言,也许还有一点越野的乐趣与快感,但对于坐在副驾驶位与后排的乘客而言,同样的旅程重复了三四天着实有些无聊。第一天进入罗布荒漠的新鲜感早已荡然无存。荒凉之美也变成了寸草不生的沙土与寡淡无奇的色调。
车队一行人决定撤出后,理论上只要再往南开个50多公里,翻过阿尔金山,上了国道,只要几个小时就能回到敦煌市区了。也许等到了这天晚上,每个人都能洗个舒服的热水澡,再喝着冰啤酒,笑谈这几天来的历险。
7月26日,车队中有一多半都陷进去了(受访者供图)
然而就在开往阿尔金山脉的路上,队伍再次遭遇了大陡坡和软沙地。8辆越野车中有一多半都陷进去了。一直折腾到下午,王兵见众人都已经濒临崩溃,通过车台对大家说,还是原路返回吧。没有人提出异议。8辆越野车沿着原路驶向一号大本营,准备也从望舒村的方向撤出罗布泊。
几个小时后,车队几乎都快跑没油了,而这里距一号大本营还有40多公里。众人用卫星电话呼叫了送油车。老段带着两人出去接送油车。
一车三人开着黑色猛禽车前往一号大本营,几十分钟后,他们路过了7月24日白色霸王龙抛锚的地方。令人震惊的一幕出现了。他们远远地看见前方,广东酷路泽停在那里,有三个人正朝他们挥手。其中两个人抱在一起,依稀还有一个人跪了下来。
猛禽车停下来后,老段等人走到广东酷路泽三人身边,问,为啥你们还在这儿?
酷路泽三人几近崩溃。其中一人眼泡肿得高高的,眼睛里已经布满了血丝。
按照原计划,酷路泽本该和老贾的江淮皮卡一起撤出了罗布泊。此后发生了什么,是后来刘杰辗转联系到广东酷路泽车主才了解到的。在电话中,酷路泽车主讲述了离开大部队后的经历。当然,故事的核心是他们三个人命悬一线的惊险故事——
广东酷路泽与蓝色江淮皮卡刚开出10公里,酷路泽的车身又开始发抖,行将熄火。老贾对酷路泽上的三人说,等他和修理工小卢把两名白色霸王龙车主送出去之后,再喊个车子回来接他们,来回最多3个小时。
酷路泽车主有些担心。车上三个人被孤零零地扔在罗布泊荒漠,既没有通讯设备,也不认识路,心里总有些不踏实。他们希望能跟老贾一起出去。老贾没有同意。三人只好作罢。
这天晚上,老贾没有如约归来。三个人一直在车里等到第二天日出,眼看车里的物资快不够了,他们再次尝试启动酷路泽。车子竟然启动了。他们知道,两辆抛锚的霸王龙车里一定还剩下水和食物,于是他们往霸王龙所在的方向移动。开了3公里后,酷路泽再次熄火。
罗布泊的日出,此刻正是夏季的一天中最为舒爽的时刻
酷路泽车主拿出车里的无人机,通过影像锁定好了两辆霸王龙所在的具体方位。之后,他们决定趁着一天当中最凉爽、能见度最高的时段,由其中两名队员徒步到霸王龙处拿物资,另一名队员留在原地守候。
临行前,他们把车尾的旗杆插在附近一处较高的沙梁上,作为这片荒漠中为数不多的一处参照物。此时刚早上7点,他们约定好,无论如何都要在中午12点前返回。
这两名队员徒步了7公里,顺利找到了抛锚的霸王龙。车门没有上锁。他们翻出来几十瓶矿泉水和易拉罐啤酒。二人又在霸王龙附近拾起20来块大石头,摆了个箭头的标志,指向酷路泽所在的东方。如果有人来到车前看到了箭头,便知道他们往东去了。最后,酷路泽车主背上28瓶矿泉水(约14公斤),另一名年龄较小的队员背着11瓶水与2罐易拉罐啤酒,走上了返回酷路泽的旅途。
二人按照原路返回,终于在中午11点30分,回到了酷路泽处,累得“瘫倒在地”。
下午,熄火的酷路泽竟再次启动了。于是,他们把车开回到了霸王龙处,决定暂时守在这里,一旦有车来拖霸王龙,就会发现他们。当然,三个人并不准备死守。他们计划先等一天看看。若还是等不到人来救援,他们就要徒步走出去——即便他们没有卫星电话、没有导航设备、也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
7月26日下午6点多,就在三个人犹豫着、挣扎着、焦灼着的时候,他们远远地看到了正开过来的黑色猛禽车。他们知道,终于得救了。
酷路泽三人得救了,但江淮皮卡上的老贾等四人已经失联超过了24小时。再联想到分开后的第一天晚上,老贾的电话怎么也打不通,大家意识到可能要出事。老段联系了救援。
7月27日凌晨3点多,两辆救援车与老段等人在一号大本营汇合。两个小时后,他们找到了蓝色的江淮皮卡。然而,车上没有人。这辆蓝色的皮卡车陷在了距望舒村直线距离20公里的地方。也就是说,当天老贾等人离开广东酷路泽三人后,只开了26公里(约20分钟车程)就搁浅在了这片死亡之海中。
江淮皮卡只开了26公里就陷车了
参与救援的刘越说,他们当时看到车上没有人,觉得还有希望。他们还发现,这辆皮卡车上做好了标记,指向东北的望舒村方向。皮卡车前还有四个人的脚印。
两辆救援车顺着脚印与标记的方向,追寻着老贾等人的足迹。这些足迹翻过一座沙丘后,又过了十几米,地上出现了一双鞋子——这是修理工小卢的鞋子。他们又继续顺着脚印找,发现了防晒霜、空罐子、袜子等物品。走着走着,四个人的脚印,又变成三个人的了。救援车沿着脚印继续追踪。这脚印沿着沙梁一路向前蔓延,忽而拐了个90°的直角弯,走下沙梁,转向了东南方向。在距望舒村10多公里的地方,三个人的脚印突然消失了。
两辆救援车还来不及打电话报警,他们决定先分头寻找。刘越这一车先去望舒村查看,两排铁皮房子里空空如也。他又折返到脚印消失的地方仔细辨认,发现脚印并不是消失了,而是往回折返了。其中一个脚印还是光着脚,在沙地上留下的踪迹十分明显。
从江淮皮卡至事故现场的脚印轨迹,这段路程约9.4公里(轨迹信息由受访者提供)
刘越顺着脚印折返的轨迹开了两公里,遇到了老段等人。老段告诉他们,已经找到了三个人的尸体,经辨认,是两位白色霸王龙车主和修理工小卢。没有老贾。
事故发生在罗布泊与库姆塔格沙漠一带。这里时而有一望无际的荒漠,让人心生绝望,时而有此起彼伏的沙梁,阻挡着人们远眺的视线。当他们报警后,经过又一轮的搜寻,警方也没有发现老贾的踪迹。所有人都很奇怪,老贾到底去哪儿了。
老贾的女儿找上刘杰后,这位老贾的朋友、传奇越野车手决定出发,亲自寻找老贾。他备好了一桶油、两部卫星电话、一包切好的熟牛肉和十个馕,叫上平日里两个最得力的帮手,7月29日下午,他们开进了罗布泊荒漠。
刚开进沙漠,他们就远远地望见了平地上有个异物。在满是无机物的广袤无人区里,这异物显得有些不同寻常。同伴坐在后座上说:“这是人?”
刘杰戴上老花镜,定了定神,说:“这是人。停一停,那有个人。”
越野车绕着转了个圈,最后缓缓靠近。那个人的脚下被风吹出一道约1米宽、20米长的深色沙槽,除此以外,尸体周围的沙地上平坦而干净,就好像这个人凭空出现在了空地中央。
尸体仰面朝天,“看着像老贾。”刘杰说。他走近尸体,摸了下鼓鼓囊囊的裤兜。裤子黏糊糊的。他又赶紧把手缩了回去。
修理工的蓝色江淮皮卡车停靠在七里镇的修车厂
刘杰观察了一会儿他的衣着,才恍然想起:老贾在去罗布泊之前,来劝说他带队的时候,身上穿的不就是这件迷彩绿色的皮肤衣么。
“这就是老贾!”刘杰说。“这就是老贾。”直到这一刻,刘杰才相信,老贾真的遇难了。
当天晚上,老贾的弟弟把遗体运回了七里镇。在他们离开这片荒漠时,罗布泊刮起了漫天的沙尘。黄沙迅速掩盖住了一切。老贾的弟弟后来对刘杰说,如果再晚一天,老贾的尸体也许就会被掩埋掉。
老贾最终没能走出罗布泊,他倒在了距望舒村12公里的地方
噩耗传开后,敦煌七里镇的车手们倒不觉得十分意外,仿佛这是一件迟早会发生的事情。只是,当死亡的讯息猝然来临的那一刻,老贾的朋友又多少有些错愕和悲哀。
尸检报告是在头七那一天下达到老贾家里的:贾小宁,死于7月26日,系热射病中暑而亡,排除他杀。
刘杰完成了老贾女儿托付给他的使命。但他认为,他的使命还远远没有结束。他详细询问了王兵与李菲菲,也联系了酷路泽车主,还找到七里镇上所有的相关知情者,复盘事件的来龙去脉。“这个事情很有代表性,你知道吧?你把这个事情的前因后果搞清楚以后,我们带队的时候可以避免再发生这种事情。它很有借鉴性。”刘杰说。
江淮皮卡的陷车处如今已是满地狼藉
经历过这次事件之后,七里镇的穿越热潮暂时冷却了下来。车手们惶惶不安,担心自己终有一天会成为“老贾”,同时又自信满满,认为自己还不至于成为“老贾”。这次车队当中的一位车主说,以后即使再去,也一定要找一位专业一些的向导。曾雄心勃勃赶赴罗布泊的王兵说,穿越西部的险远之地曾是他最热爱的事情,也是他改装生意中重要的一环,但他暂时不想再去无人区了:他曾在那里度过了一生中噩梦般的几天。
而在全国各地的穿越者看来,这支车队的噩梦经历不过又是一个穿越罗布泊的理由。找到老贾的两个星期后,刘杰接到一通电话:又有一支外地的车队想要穿越罗布泊。他们提出想要去看看楼兰古国和彭加木纪念碑,再看看江淮皮卡陷车处。当然,他们还要看看在这起轰动全国的事故中,老贾死去的那个地方。
老贾的帽子半埋在荒漠之中,直到三周后被发现
原文始发于微信公众号(GQ报道):GQ报道 | 寻找老贾:罗布泊里的死亡与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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